是给前 CP 的一对拉郎写的
黄文同人的番外,正文和其他番外在 ao3,可见《狼狈共犯》。正文非常黄暴,但本文非常纯洁,甚至并不是在写爱情。这篇其实不太适合发在博客上,因为没看过正文和其他番外可能会看不懂,可是谁让我喜欢呢。我的地盘我做主。
日暮时分,飞机降落在新千岁机场。雪下得正紧,和臣走出机舱,被冷冽的空气迎头一击,瞬间从昏沉中清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戴上,”苅部用围巾一把套住他的脖子,“小心感冒。”
“嘶——怎么会这么冷。”
“欢迎来到北海道,东京人。”
这次北海道之行始于和臣的一时兴起。东京很少下雪,过去的两个圣诞节都只有一轮晴冷的太阳和他们作伴。没有雪的冬天像是一碗少了一味香料的浓汤,滋味不够,所以和臣一看到札幌大雪的新闻,心就咕嘟咕嘟沸腾了起来。听到和臣去札幌过圣诞的提议,苅部的兴致并不高,甚至有些抗拒,理由很简单:他怕冷。和臣动之以情,用尽方法诱惑他,在他的不懈努力——主要是色诱——之下,苅部最终妥协了。
他们取完行李,准备去坐开往札幌市区的 JR 电车。和臣边走边四下寻找 JR 标识,一转头看见苅部慢吞吞地跟在自己身后,步伐远不如以往轻快。
“苅部?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好像不太一样了。”
“诶?你来过这里?”
“嗯,很久以前。”
“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因为……”苅部跟上来,勾住和臣,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是和一个女人来的。”说完这句话他就松开了手,径直向前大步走去。
“喂!你把话说清楚!哪个女人!”和臣大喊。
“往这边走——”苅部的声音远远飘来。
电车挟着雪花,一路驶进夜幕。他们在札幌站下车,从南站口离开了车站。
雪越下越大,被风吹得连成了斜线,几乎要把夜色织成一片白。和臣从小在东京长大,这是他第一次来北海道,也是第一次见到下得这样茫茫然的大雪。雪扑过来,一瓣一瓣在脸上绽开,他冻得鼻尖通红,眼睛却在发亮:“苅部,雪真的是六角形的!”他伸开手掌,献宝似的把落在掌心的雪花递给苅部看。
苅部没有看雪,目光停留的地方是和臣的眼睛。雪在路灯下闪着晶莹的光,这双眼晴比雪更亮。他握住那只手,低头在和臣冰凉的嘴唇上吻了吻,一片雪花落在唇间,眨眼融化了。
虽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和臣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你干什么……”
“想知道雪是什么味道,”苅部咧嘴一笑,“甜的。”
他们牵着手在雪中慢慢走,和臣仰头看灯下的雪,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抓紧苅部:“对了,这附近就是大通公园,我们去看灯光秀吧!”
人行道两旁的树挂满了白色的灯,从札幌站到大通公园的短短一段路走完,他们身上也落满了白色的雪,活像两个雪人。和臣看见那座几人高的圣诞树彩灯,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呼,拉着苅部便向前跑。雪从他们的头上和肩上簌簌抖落。
雪究竟有什么魔力?任何人遇到雪都会变成孩子。苅部不明白,但只要和臣高兴,他也就愿意陪他做幼稚的事。
“还是要下雪才像圣诞啊。”和臣满足地叹气。
“这么喜欢雪吗?”
“当然!你不喜欢吗?”
“下雪……会很冷,不喜欢。”
“你很冷吗?那我们去酒店吧。”
“没关系,”苅部双手捧住和臣的脸,这次是一个又深又长的吻,“这样就不冷了。”
彩灯映得和臣的脸红红的,他咕哝着说:“你的嘴巴倒是很热。”
“我的心也很火热呢,要不要摸摸看?”
话一说出口苅部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和臣脸上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和臣脱下手套叼在嘴里,像螃蟹举起双钳一样举起双手,徐徐向苅部走近。
“喂、喂——我开玩笑的,别过来,不许过来!啊!别!别伸进这里!啊啊啊!宝贝我错了!哇啊啊啊——”
两人一个抱头鼠窜,一个穷追不舍。雪洋洋洒洒地下着。
或许是旅途劳顿,又或许是雪地追逐消耗了太多精力,他们到酒店后,和臣刚洗完澡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徒留一腔火热的苅部望男兴叹。
“小鬼,这就是你说的雪夜激情吗?”苅部支起手肘,撑着脑袋凝视熟睡的和臣,无奈地弯起嘴角。
真是安静的雪夜,他想。是啊,多么安静的雪,从过去下到现在,始终无声无息。
他起身走到窗边。这间房间在酒店的二十楼,他向窗外看去,只看到了城市的霓虹灯影。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如果这是那间旅馆的二楼,他就能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路灯下。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使是下着大雪的深夜,她也穿得十分美丽,因为美丽的成分太重,那身衣服反而显得过于单薄。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落得比雪还要密,在她脚边,有一只旧的行李箱,雪在上头积了厚厚一层。她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他。
他又要被他的母亲遗弃了。
母亲,他其实不愿意用这个字眼称呼她。一个刚生下他就抛弃他的女人哪里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他从小在小樽的外婆身边长大,外婆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在他七岁那年的冬天,外婆因为心梗突然去世,他才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他的母亲。
外婆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也从没告诉过他,他是个有母亲的孩子。人人都应该有母亲,这件事是学校的孩子们告诉他的。他问过外婆,他的母亲在哪里,外婆只是拍拍他的头,说她已经死了。而这个已经死了的人,现在正站在他面前。
“你就是那个孩子吗?”
一缕淡淡香气忽然钻进他的鼻子,他呆呆地仰起头,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她穿着一身黑色和服,头发一丝不乱,显然是精心妆扮过,唯有眼底的一点微红泄露了她的憔悴。即便如此,她依然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说这句话时有点不耐烦,眉毛轻轻抬起,目光并没有真正落在他身上,似乎只是例行公事的一问。
“我是大吉。”他下意识地回答。
大吉是外婆为他起的名字。外婆说,他出生的那天是个吉祥的好日子。但她仿佛很讨厌这个名字,一下就皱紧了眉头。她腰背挺直,始终不肯弯下腰和他说话,他只能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将她脸上的厌恶一览无余。
她也不肯对他说“我是你的母亲”。
“明天和我去札幌,我带你去东京。”
“外婆呢?”他年纪太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死了。”
第二天,一场暴雪推迟了所有从新千岁机场出发的航班,他们不得已在札幌市区的一间旅馆住下。
他光着脚躲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寒气从脚底一点一点爬上来。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成雪人的时候,她抽完最后一根烟,提起行李箱,转身走进了旅馆大门。他连忙回到床上躺好,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手脚因为太冷,还在微微地发抖。雪下得安静极了,他听得见黑暗中所有正在发生的声音。先是靴子的踢踏声,钥匙的开门声,接着是衣服和被子的摩擦声,最后是低低的哭泣声。
这一次她没有丢下他,可是他突然地难过起来,也跟着流下眼泪。
妈妈……
苅部望着窗户上的倒影,感觉到一丝冷意。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背后传来。和臣似乎睡得有些热,一翻身,半截身子都探出了被子外。苅部在他身边躺下,把头深深埋进和臣的脖颈,收紧手臂,将这具温暖的身躯用力圈在怀中。他拥抱得太结实,和臣透不过气,在睡梦中挣扎了几下。
“我好冷……”他喃喃地说。
怀里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朦胧中,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一晚和臣睡得无比香甜,不到七点就醒了。他趴在枕头上看苅部,在他眼角看到了湿润的痕迹。他哭了吗?印象中和臣从未见苅部哭过,世界上还有能让苅部这个铁汉落泪的事情吗?他伸手擦掉泪痕,被苅部突然睁开的双眼吓了一跳。
“你还好吧?”和臣问。
“怎么了?”苅部睡眼惺忪,嗓子有些哑。
“做什么伤心的梦了吗?”
“嗯?没有。”
“那你怎么哭了。”
“有吗?啊,可能是口水吧,哈哈!”苅部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把矛头转向和臣,“谁让你睡那么早,害我只能看不能吃,梦里都在流口水,你是不是应该补偿我?”
“不要转移话题,”和臣没有上当,他盯紧苅部,似笑非笑,“是不是梦到哪个女人了?”
“冤枉——”
“你是不是还有哪个前女友没有和我坦白,苅部大吉,昨天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谁?说!不说的话——”和臣弹起来勒住他的脖子,威胁道,“今天就让你长睡不醒。”
“小鬼……你怎么力气变得这么大……”苅部有点喘不上气。
“快说。”
“你……你先……先松手……”
“说吧,”和臣从善如流,他坐直身子,双手环抱在胸前,“我听着呢。”
“你这家伙,欺负我的本事越来越大了。”苅部龇牙咧嘴地揉着脖子。
和臣咳了一声,提醒他尽快切入正题。
吃醋的和臣又好笑又可爱,看得苅部心痒痒,很想把他就地扑倒,一口吞掉。但苅部终究忍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母亲。”
母亲?和臣哑然熄火。他们交往到现在,和臣从来没听苅部讲过家里的事,只知道他和父母关系很差,而且早已断绝往来,他怕苅部生气伤心,也从不敢主动提及。和臣刚才问罪的气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手足无措地对苅部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干嘛道歉,”苅部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他笑着揉乱和臣的头发,“昨天是我逗你玩的。”
“提到她你不生气吗?”
“是你的话不生气。”
“那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宝贝。”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妓女。
他希望自己可以说,我的母亲是个温柔的、美丽的、善良的人,但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词。我的母亲是个妓女。这听起来真像是一个讽刺的玩笑,然而千真万确,他是一个妓女的孩子,一个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的杂种。
这也是学校的孩子们告诉他的。
在东京的前几年,他跟着母亲住在新宿。一开始的住所靠近歌舞伎町,那完全是一个女人的房间,窗帘紧闭,暧昧的昏暗中,终日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每天他出门上学时,她就在这香气中沉沉睡着,等到他从学校回来,她便醒了。他看她对着镜子化妆,涂上红唇,把头发卷成波浪,换上一条薄薄的短裙,然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葬礼上那个穿着黑色和服、有一张雪白的脸的女人,仿佛只是她的一张画皮。而她看他,像在看一只闯入自己领地的怪物。她时常忘记他的存在,裸着身子在房间游荡,直到看见他通红的脸,才姗姗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一个母亲。
他们是两只无知的野兽,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一个母亲,他不知道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也许他知道。他见过学校里其他孩子的母亲,母亲会为他们准备便当,接他们放学,看着他们微笑,在母亲脸上永远不会出现那种表情。
——想让他去死的表情。
“你妈妈是妓女!”这些被母亲宠爱的孩子们告诉他,母亲是一种耻辱。
见到母亲走进来,他咬牙低下头,挡住了脸上的伤。
她又穿上了那张画皮,这次是一件黑色长裙。她弯下腰,雪白的脸上满是歉意:“苅部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老师叹了口气:“苅部太太,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那孩子差点被送进医院,再有下次学校可能会让苅部退学。”
“是,对不起,我会管教好他的。”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弯着腰。
他低头跟着她走出办公室,走下台阶,看见那双高跟鞋在前面停了下来。
“下次小心点,别打得太狠,不要给我找麻烦。”她背对着他,声音里只有冷淡。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小孩子的事我没兴趣。”
“你为什么不去死!”他突然大喊一声。
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转过身,扇了他一巴掌。他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不留余地的憎恨,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相信这是她对他说过最真心的话,她甚至已经穿好了丧服,准备参加他的葬礼。
一个母亲最诚心的祝愿,是让她的孩子去死,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没用,但也很强悍,”苅部淡淡地说,“是个擅长毁掉自己人生的人。”
他没有告诉和臣,他的母亲是个妓女。并非是他觉得做一个妓女的孩子不光彩,而是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最恨她是个妓女的人,那一定是她自己。她不愿一辈子被人叫做妓女。
在他上中学之后,她和一个客人结了婚,苅部大吉变成了坂田大吉。到他上高中那年,她离了婚,很快又找到新的结婚对象,坂田大吉变成了高桥大吉。她和第二任丈夫高桥是在相亲时认识的。高桥比她大十岁,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个头不高,还总是弓着背,唯唯诺诺的样子,而她才三十岁过半,正是风情最盛的年纪,和这样一个人结婚实在不太相配。
但他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高桥,她其实是没有选择。
他们住进高桥家,成为了一家人。这个温厚的男人不知道她的过去,对她殷勤至极,待他也极其和善,甚至到了讨好的程度,可是他不喜欢高桥。高桥越是对他们好,他就越觉得恶心。每当高桥在她面前挤出皱皱的笑脸,他就恶心得想吐,想要用最恶毒的话撕破这虚假的、一无所知的幸福。
有一次他真的吐了。那天他从学校提早回家,刚走进玄关就听见了女人的呻吟,其间夹杂着几声男人费力的喘息。大脑轰然一震,他僵立了几秒钟,转身夺门而出,一直跑到心脏跳得快要爆裂才停下。他两眼发黑,胃里一阵恶心,“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从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恋爱,和不同的女人上床,逃课,打架,沉迷电动,用尽手段毁掉自己。
而已经是高桥太太的她,变成了一个和其他母亲一样的母亲。
“大吉!你站住!头发是怎么回事?”
看她穿着画皮扮演母亲,他只觉得可笑。他拨弄了下金色的头发,挑衅地笑:“好看吗?不如下次染成红的?”
“这成什么样子!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学生吗?”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妓女吗?”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她的脸色顷刻变了。巴掌高高扬起,却没有落下,因为她忽然捂住嘴巴弯下了腰,作势要吐。
她怀孕了。
在这个孩子降生前,他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高桥太太的孩子,将会是一个真正有母亲的孩子,拥有一个被母亲祝福的名字。那个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高桥大吉变成了苅部大吉。
“她没有找过你吗?”和臣轻声问。
“可能以为我已经死了吧。”苅部笑笑。
一双温暖的手把他拥入怀中。他的脸贴着和臣的胸膛,闻到淡淡的、淡淡的清香。
这天是平安夜,雪还在下。
“所以,原来你是北海道人。”
两碗汤咖喱刚端上来,热气腾腾,苅部夹起一块肉就吃,结果烫到了舌头。他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怎么,知道我是乡下人,后悔了吗?”
“不过七岁以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应该差不多都忘了吧?”
“嗯,忘了。”苅部埋头吃饭。
和臣没有动筷子,他盯着苅部,定定地说:“我们去小樽吧。”
苅部的动作顿了顿。
积雪储存着全部的时间。最混沌的东西唯有在雪中是洁白的,时间在此失去了刻度,过去是现在,遗忘是记得,死去也是活着。电车在雪中沿着海岸线行驶,车窗外,一片洁白。雪从天上降落,又或许是从海上来,一层层卷起,随风翻涌,不知是浪花还是雪花。驶过朝里站后,前方就是小樽。这座被积雪覆盖的小镇,储存着苅部最珍贵的时间。眼前的这片雪一如往昔,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走到那里,应该是我的小学,不过我只上了一年,哦,再往那个方向走是运河。”
“你这不是记得挺清楚嘛。”
在小樽,时间和雪都变得缓慢。他们停在蒸汽钟下,时针刚刚指向下午三点半,粗笨的报时声随蒸汽一起喷吐着,仿佛漏气了似的,听得和臣忍不住笑。苅部若有所思,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
和臣凑上前:“这是……你母亲和你?”
“我是男是女你还不清楚吗?是外婆和我母亲。”
“诶?不过真的有点像你呢。”
照片像是从旧相簿里撕下来的,看上去有些年头,微微发黄,边缘甚至起了皱。照片上,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蒸汽钟下,右下角有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字迹被水渍洇得模糊了,只能辨认出一部分:……生日快乐,请你永远……。
“你从哪里找到的?”
“偷的。”
二十岁的冬天,在辉死后不久,苅部回来过一次。那时候,他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梦到辉的死,和自己的死,东京变成了无边地狱,处处是血和痛,于是他逃回小樽,躲进了厚厚的积雪。他想去看看外婆,却不知道外婆葬在哪里,只好到处问“苅部”家的墓园。
找到外婆的墓地那天,一场大雪刚停歇,他站在被白雪覆盖的墓碑前,静静地伫立许久。墓碑上写着“苅部家之墓”,他盯着着这行字看,仿佛他也是这死的一部分。墓碑前的鲜花早已风干,从雪中露出一点枯萎的叶子,他蹲下身,轻轻拂去那层雪,除了花,指尖好像还触碰到了什么——捡起来,是一张照片。他愣了愣,第一眼以为照片上的女人是母亲,但她的眉眼比母亲要柔和,那个小女孩才像是他印象中母亲的样子,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镜头,一点天真,一点倔强。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照片。也许是小时候?他记得外婆有一本厚厚的相簿,曾在他问到母亲时拿给他看过。每年生日,外婆都会带着母亲在蒸汽钟下合影。外婆说,他的母亲从前是个乖巧的孩子,后来她死了。
“死是什么意思?”他问。
“天狗山上住着一位神明,他会带走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把他们藏起来,死了的人就是被天狗大人藏起来了。”
“天狗大人会把他们送回来吗?”
“不会,死了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
“那……外婆也会死吗?”
“会。”
“不要!我去求天狗大人,求他不要把外婆抓走。”
“大吉,如果有一天外婆真的不见了,别害怕,站在天狗山最高的地方,你就能找到外婆。”
缆车穿雪而过,慢慢向上爬行,山上的积雪如同倒流的时间,一点点向山脚倒退。天色将暗未暗,所有的灯还沉寂着,从车窗望出去,小樽看起来是蓝色的。
是谁从外婆那里把照片拿走的,又是谁把照片放回外婆身边的呢?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带着这张照片回到东京,悄悄去了高桥家。两年过去,那栋公寓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但有些事情的确改变了。他看见一个女人从公寓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在女人的脸上,他看到了和外婆相似的眉眼。
“站在山顶上,就能看到外婆的墓园。”他说。
从天狗山的屋上展望台俯瞰,密密的雪中,整座小镇融化成了深蓝的海,外婆就沉睡在其中的一瓣雪花上。时间是雪,死亡也是雪。那天他离开墓园后独自登上天狗山,望着这片雪,仰面倒下去,久久没有起身。躺在雪地上,像睡在温柔的掌心里。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
“冷吗?我们去吃拉面吧。”和臣说。
山顶的咖啡厅除了供应咖啡和面包,也有许多热食。他们各自点了一碗拉面,坐在窗边看山下的夜景。远处的灯光全部亮起了,看起来像是一粒粒的雪。
“苅部,”和臣忽然叫他,“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吗?”
“不记得了,”苅部一脸无所谓,“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你还嫌我不够老吗?”
七岁以前关于生日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母亲更不可能为他庆祝生日,于是他也忘了还有生日这回事。和臣看了看他,没有继续说什么。
吃完拉面,他们离开咖啡厅,从山顶走到了天狗樱展望台。空旷的雪地上,一棵樱花树覆满白雪,独立在夜色中。和臣“哇”地一声松开苅部的手,跑到树边,然后转过身对他喊道:“站在那里别动!等我叫你再过来。”
苅部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待在原地,默默看和臣用脚在雪地上写着什么,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等到他觉得手脚快要冻僵的时候,和臣终于向他挥了挥手。
“你这家伙在神神秘秘地搞什么?”他搓着手走过去,刚看见第一个字就怔住了。
“生日快乐!苅部大吉!”和臣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声响起。
生日快乐,请你永远……幸福下去。也许,那张照片上的文字是这样写的。那个拿走照片又把照片还回去的人,是不是和现在的他一样幸福?因为现在的我很幸福,所以我终于能够再来见你——和过去的我。
“苅部,以后平安夜就是你的生日,这一天全世界的人都会为你祝福。”
“谁要和耶稣那个老头子同一天生日啊。”他吸了吸鼻子说。
“等等,这句话还没写完。”
和臣走到“生日快乐”末尾的句号上站定,手脚并拢,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去,句号于是变成了感叹号。苅部大笑出声,他走到“生日快乐”前面的雪地上站定,张开双臂,叉开双腿仰面倒下去,变成了一个“大”字。
“苅部大吉生日快乐!”
“苅部大吉圣诞快乐!”
圣诞节这天,雪停了。
墓园依旧白雪皑皑,两个人的脚印像落在纸上的墨点,一路延伸到墓园深处。苅部伸手扫去墓碑上的雪,在外婆墓前放下一捧鲜花。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外婆是像母亲恨他一样恨着母亲,所以才说她死了,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无论来自哪里,去往何处,所有的人最后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明知道被神明藏起来的孩子不会回来,孩子的母亲依然会等下去,等到一场雪落下。
他把照片留在了墓碑前。
从小樽开往札幌的电车缓缓驶入车站。车头上的积雪仿佛二十年间从未融化,他站在那里,看到母亲提着行李箱快步走进车厢,又走下车,匆匆向他走来。他仰着头大哭,不肯和她上车,她便拉住他的胳膊,蛮横地把他拽进车厢。
她也是个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人。
如果我们仍然彼此憎恨,就让我们死后再见吧,但在那之前,请好好地活下去。
电车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