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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
每到周末就想出门散步。中午打开地图寻找新的目的地,在十公里外看到一座墓园。月初从南部返程的路上,沿途掠过几处墓地,墓碑形状不一,被树木和鲜花围绕着,只觉得宁静漂亮。想去墓园的念头也许是从那时候产生的。
那就去这里吧。先坐电车,再转公交车,到达墓园需要四十几分钟。行车如行旅,我坐在车窗边,看风景的投影后退,以为自己是在离开的途中。归途的错觉催生出留恋,让我想起离开上海前的那些日子。「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这句话我反刍了很多年。在上海越久,我越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离开,那座我一定要离开的城市,起初也曾被我视为终点。
「出发」总是始于幻想。人生,爱情,我,更好的那部分永远在远方,只要到达那里,过去的疲惫和辛苦就会烟消云散。十九岁,二十八岁,我如此幻想着,一次又一次不回头地踏上去远方的路。「离开」也总是始于幻想,或是幻想的破灭,或是幻想的新发。
离开上海前的半个月,我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终于过上渴望的生活。上海如此广阔,我可以停留的时间却所剩无几,迟来的留恋,发生在我离开之际。我每天出门游荡,去从前没去过的地方,做从前没时间做的事,这座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仍有那么多未知,美丽得熟悉又陌生。
「真好看啊,可是马上就看不到了。」
街道、建筑、行人、公园、海岸、森林……车窗变成一面行进的幕布,留恋的心情在这个下午又一次上演。七个月,能够留在爱沙尼亚的时间只剩下七个月,我的时间不多了。三十岁,过去所有的幻想都已经破灭,如果无法继续停留,这一次只有「离开」,不会再有「出发」。
墓园
公交车停在一片森林的路边。我穿过马路,从一条小径进入墓园。一走进去,胸中升起淡淡的凉意,脑袋也变得有些沉重。虽然我对墓园没有忌讳,一瞬间还是不免忐忑地想,是因为鬼魂太多吗?
墓园里空无一人,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这片墓园叫 Tallinn Forest Cemetery(爱沙尼亚语:Metsakalmistu),座落在一片森林里,与其说是墓园,更像是花园。在这里,每块墓地之间没有严格的分界线,墓碑像石头一样藏身在树木和草丛间,鲜花到处可见,还有诸如路灯、蜡烛、雕像之类的装饰。
有些墓碑前还有小小的长椅,有的新,有的旧。谁会坐在这里?
即使这里漂亮得不像是墓园,我还是无端感到一阵敬畏,举起手机拍照的动作也变轻了。这片墓园比我预想中大,我继续向前走。
墓园里只有一座建筑,在它旁边有一大片墓碑。出于好奇,我往那个方向走去。被墓碑包围的时候,空中忽然传来有节奏的「咚咚咚」,仿佛谁的脚步声。我心里一惊,转念又想,会不会是啄木鸟?于是我抬头往天上找,果然看见高高的杉树上有一只啄木鸟,正在专心致志地以头抢树。虚惊一场。
在墓碑群的不远处有一座纪念碑,原来这里有一部分埋葬的是在 1941-1944 年芬兰继续战争和爱沙尼亚保卫战中牺牲的战士。我仔细地看那些墓碑,墓碑的主人大多只有二十岁。
走到这里,我想要离开了。我没有从来时的小径出去,而是走向了墓园的正门。看到这块石碑我才知道,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墓园,埋葬在这里的是爱沙尼亚不同领域的历史名人。刚走进墓园时我就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才可以在这么美丽的地方长眠?原来如此。
蘑菇
从墓园出来后,我在附近的森林继续散步。今天我只背了一只小包出门,没有采蘑菇的打算,但一到森林里就触发了搜寻蘑菇的本能。我一边沿着小路走,一边打量两边的草地,除了一些小的牛肝菌,和一些不认识的菌类,我始终没有看到一直想要采的那些蘑菇。
留恋的心情又一次浮现。我还没有采到蘑菇,我不想离开。老天啊,我不想离开。
在墓园里我想到自己的死。葬在那片墓园里的长寿者不少,有的甚至活到将近一百岁,而我在三十岁就厌倦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来墓园散步?因为我想要感受平静。但我和这些幽魂语言不通,他们的安息与我无关,我在这片土地上是彻头彻尾的外来者,即使死亡也无法让我们相连。死亡不过同样是幻想。
只要我死了,现在的痛苦就会烟消云散,可我不想死。老天啊,我不想死。
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但我仍然满怀留恋。
我没有能够回去的故土,在决定转过头的刹那,身后就已经瓦砾无存,然而我也无法在某一处停留。为了免于足下坍塌的恐惧,我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远方。期待世界上存在一个终点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幻想。
于是出发是离开,离开是出发,留恋是悔恨,悔恨是留恋。
我不再抱有幻想,我还有很多时间,当我离开之际,我希望我不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