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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时隔一个月打开博客文档,有种无从下手的窘迫。真是很久没有写博客了。去年从九月开始写周记,每周一篇,四个月从未间断,直到十二月最后一周。回家以后内心疲惫,什么都不想写,索性给这一周开了天窗。没有记录的那几天里一直在路上,从广州到深圳再到武汉,相聚和分别同时发生。2023 最后一天,我回到家里,见到小猫,然后这一年就结束了。
2024 来得太快,我一没有准备,二没有计划,赤手空拳地和它迎面撞上,根本来不及做反应。本来想趁放假写一篇年终总结,回顾往昔,展望今朝,结果无所事事地在家里待了二十天,一个字也没有写,更别提写论文。20 号离家去上海,23 号回到塔林,继续无所事事,新年的第一个月很快也结束了。
一个平庸的开端。真对不起,庸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见笑了。但是新的一年也不是没有变化,我隐藏了去年的周记,决定在今年把周记改成月记,一月一记。
朋友们,活在当下,我们在新的日子里见面吧。
心的刑场和温柔陷阱
回国以后心总是难以安静,尤其在家里。和长辈们朝夕相处,寸步不离,每天听他们谈论一些陈词滥调,回家不到三天已然濒临崩溃,迫切地想逃。
年纪还小时,我觉得自己的父母和其他父母不一样,以为他们能理解我,支持我,是思想开明的人,但等到年岁渐长,我终于知道这是幻觉,所谓开明不过是时候未到。在同一片土地上出生,吃同一碗饭长大的人,都长着同一幅面孔,把脸上温和的淡妆抹去,显露出的底色没有什么不一样。
回国,谈恋爱,结婚,在国企工作,其他父母想要的,他们也想要。从小到大,父母对我几乎有求必应,没有强迫我做过什么,可我还是时常感受到一种细碎的痛苦,像是精神凌迟。行刑的人往往是妈妈,要么不经意地说到别人家的孩子,比如结婚以后每个星期都会回去看妈妈,要么随时随地把话题转移到婚恋和工作上,要么看到相关的视频或者新闻就顺口转述给我。她爱我,我不怀疑,然而她的爱是绵里藏针,今天扎一下,明天扎一下,我的身躯完好无损,但已满布针孔。我表达过反感,告诉她这些话让我很有压力,不要再说了,而她只是说:我就是说说,你现在长大了,可以不听。下一次依然如故。
我不能过多苛责她,因为她所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她也的确仅仅是逞口舌之快,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妈妈。
妈妈,我不能不爱你,但也不能爱你。我曾卑鄙地想过,如果你们是恶人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说出「我恨你们」,然后一走了之,但是我不能。不能真的讨厌,不能彻底离开,但也不能妥协,不能留下来。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不能」,这让我感觉沉重。「家」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地方,是心的刑场。
回家之后和离家之前,妈妈都对我说,不行就回来吧,家永远是你最后的港湾。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恐怖。生活在此地,有的人天性钝拙,只要天不塌下来,就能安然地活下去,而有的人像是睡在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层鸭绒被上的豌豆公主,只要有一丁点不适就难以忍受。这样的人当然是可以被视为矫情的,只不过一切选择都有代价,我已经在承受自己的矫情所带来的代价,那就是不能回头。
家不是港湾,是温柔陷阱,我不要自投罗网。他们的爱是枷锁,他们口中的美丽生活是牢笼。我要逃出来,逃到哪里都没关系,这双脚一旦踏出第一步,直到死都不能停下来。
无法永恒之现在
出国一年多,对小猫思之如狂,再不回去看看他,我恐怕会因为害相思病死在他乡。说得冷酷一点,看小猫是回国的主要目的,陪家人只是迫不得已。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找猫。小猫一岁前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无论多晚下班回家,他都会来迎接我,一边冲我喵喵叫,一边求摸摸。我们小猫是个怕寂寞的小猫。后来和小猫总是分隔两地,这是分开最久的一次。我担心他会忘记我,但他还记得,一点迟疑都没有。当天晚上,他跳上床,拱着我的手让我摸他,呼噜呼噜的,我仿佛仍然活在过去的某一个夜晚,小猫让时间停止了流动。
我常常怀疑小猫的世界里不存在时间,只有人类才陷于对时间的苦执。人类发明出无数种方式计算时间,四季昼夜,分秒须臾,所有的时间都有个名字,时刻需要发生意义。小猫则纯粹得多。刚出国那段时间因为太思念小猫,我找动物沟通师探寻过小猫的想法。我说,「我现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我很爱你,每天都很想你,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以后我还会回来见你的。」小猫说,「说得好听呢,现在回来我现在就可以得到这个『开心』。」作为人类很难真正得知这是不是小猫的真实想法,但小猫见到我的确很开心。我离开小猫一年四个月十九天,这些时间在小猫那里毫无意义,他只要现在,当我出现的时候,现在才存在。
在家里的二十天,多数时间我都在陪小猫。去年十月生病以后,小猫瘦到了八斤多,也不如以前有精神,不过我见到小猫时,他又恢复成了活蹦乱跳的样子,一点看不出生过病。
最早的几天,我们十分亲密。第一天,我走到哪里,小猫跟到哪里,时不时地冲我喵喵叫。我以为他是饿了渴了,但是他不吃也不喝,原来只是想让我摸摸他。我喜欢听他「噔噔噔」从地板上跑过的声音。第二天,我缩在被窝里起不来,小猫跳上床在胸口趴下,我摸摸他的头,握着小爪又睡了过去。第三天,小猫枕着我的右手睡着了。第四天,我想试试小猫能不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于是在客厅里大声叫他。过了一会儿,从卧室里传来「咚」的一声,小猫竖着尾巴直勾勾盯着我走过来,发出一声「喵」,有点像疑惑又有点像撒娇,看我纯粹是没事找事,又扭屁股走了。第五天,小猫生平第一次主动钻进我被窝,我激动地把这天设立为「小猫第一次钻被窝纪念日」。
等到小猫终于习惯了我的存在,他不再黏人得过分,我们又过上了以前那种「同处一室,互不干扰」的和平生活。但这是小猫一厢情愿,他不理我,我就主动骚扰他。亲亲小猫头,万事不用愁。我喜欢亲小猫的脑袋,啵啵啵地亲个没完,小猫并不抗拒,最多只是甩甩尾巴,随我去。不过骚扰的次数多了,小猫也会烦。每次他见我走近就跑,生怕我抓住他揉搓把玩,可是他一定要和我待在一个房间。他一这样,我就得意又美滋滋地想,你也很为我着迷吧宝宝,别太爱了。
可到底是小猫太爱我,还是我太爱小猫呢?离家的时间越近,我越焦躁。我带不走小猫,只能用镜头捕捉他的每分每秒。
小猫的智慧我永远也学不会,我不只想要现在,还想要现在一直存在。
2024.01.04
下午趴在飘窗上读《对我无害之人》,小猫在一边睡觉。家里没有人,只有阳光和耳机里的音乐。忘记是读到哪一篇,也许是第二篇,也许是第三篇,我从手机上抬起头,盯着小猫看,眼泪紧跟着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和死亡紧紧相依,这一刻像是一个灵魂在将死之际回想起的画面。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有这种感觉,我的属于死亡的那一部分被分解成百千块,附着在每一样东西上。睡着的小猫是死的,看着小猫的我是死的,阳光是死的,这一刻是死的。我为这些死感到悲伤,为不能永恒、无法追回、注定失去流泪。
这些照片也好,这些文字也好,其实都毫无意义。当我说出「现在」,它已经不复存在。
再见上海
去年年底回国时在上海落地,不到两天就喜获一份豪华新冠套餐,导致我和大学室友的聚会计划完全被打乱。但我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见她们一面,临走时,我提前两天去了上海。
离家那天,我和沙发底下的小猫挥手说拜拜,他看着我,表情和上次一样,呆呆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坐在去火车站的车上,眼眶一阵一阵地湿润。死这个字,是用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写就的。我想,我身体里的死又长出了一部分。
这次回国执着地想要见一些人,不单是出于想念。我们终将永远地失去对方,这不是诅咒,是一个确定的事实。在我们第一次说再见的时候,失去就已经开始了。我想为我们的「失去」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因为当死亡真正写就时,我们将无法到场。
这一杯,敬我们的葬礼。
塔林你好
回到塔林,连续几天我都提不起精神,动辄想流泪。在国内生活了一个多月,塔林生长出来的那个我似乎死掉了,回来以后,除了忧伤、焦虑和茫然,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久前的一天,妈妈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咱们是普通人,普通人就过普通人的生活。每当我想起这句话,我都会感到恐惧。原来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在他们心里,我想得到的那种生活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不干涉不是因为相信我能做到,而是相信我一定会失败。他们只需要像秃鹫那样等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去死。
命运无法改变,他们选择相信,而我选择不接受。这不是出于勇气,勇气永远不会在我的身上停留,我拥有的始终是恐惧。我害怕他们是正确的。想到他们相信的一切会成真,我就汗毛倒竖。我当然是普通人,笨拙、懒惰、贪吃,连自己的睡眠都无法控制,甚至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填满每一天的只有失败和反复失败。这样一个人居然还妄想过上一种新的生活,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要我接受自己的命运,我办不到。
于是只能挣扎,在失败与失败的缝隙中把手再举高一寸。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也许哪一天会有一只手把我拉出来,假如不存在神,这只手将成为我的墓碑。
他们会听见这只手继续说,我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