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春

很难说此地的夏天已经到来，天气总是忽一会儿晴忽一会儿雨，衣物也跟着添添减减，外套始终没能完全脱掉。六月第一天算得上是个接近初夏的天气，我在公园的草坪上铺了一块毯子，坐着吃完一包饼干，然后躺下来晒太阳。太阳烘烤得脸颊发烫，远处时不时传来合唱的歌声，我闭着眼，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隔一段时间就翻个身，让阳光涂满身体的每一面，直到痛经的感觉消失。躺够了我就坐起来继续吃东西，一边吃一边看花看草看鸟看虫看树看人。有两只蚂蚁先后爬到了我的毯子上，我用纸巾把它们送回到草丛里，接着发呆。在漫长的无聊中，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着的什么东西。我不再是人类，但也并非花草虫兽，我只是存在着，在太阳底下，在草坪上，在大树边，和一只蚂蚁没有区别。太阳即将被树梢遮蔽的时候，我感觉风有点冷，于是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草坪。

河道边，两万只黄色的橡皮鸭在卡车里静静等待着，等到晚上，它们会被同时抛进河道，顺流而下。这是爱沙尼亚的年度慈善活动，橡皮鸭游泳比赛，每一只橡皮鸭都有自己的编号，个人或者企业可以通过捐赠认领一只，为癌症儿童捐款。我没有钱捐赠，但很好奇两万只橡皮鸭同时入水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把自己塞进人群，占了个好位置，耐心等待着，足足站了一个小时。

在这个难分春夏的季节，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趋近野人。我越来越习惯和不会说话的东西待在一起，就像草坪上的那些，还有这些橡皮鸭。或许是因为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置身于语言的寂静中，陪伴着我的首先是自己，其次是它们，因而我只有和自己或是它们在一起时才觉得平静，人群只会令我恐慌。但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很快我就要回到一直逃避的人群中去。夏天还没有开始，而我已经在祈求它永远不要结束。

噪音中的心跳

我讨厌宿舍。搬进来没多久我就对这里产生了厌烦。这个简陋的房间充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噪音，隔壁的咳嗽声，舍友的说话声，冰箱的轰鸣声，马桶的抽水声，飞机的呼啸声，每一声都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跳来跳去。偶尔我会在凌晨五点多早早惊醒，仍然被噪音包围，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呼吸，仿佛身处地狱。除了声音，我对味道也变得极度敏感，一丁点异味都逃不过我的鼻息，甚至会因为闻到了不喜欢的气味反应过度，自己把自己气到半死。

这些大概都要怪罪于我的焦虑和抑郁。整个四月和五月的大部分时间，我过着每天睁开眼就是写论文改论文的牢狱生活，我在和论文打架，而在我的身体里，焦虑和抑郁也在互相撕扯。多数时候是焦虑战胜了抑郁，尽管身体深陷各种躯体化症状，但至少还能驱使得动，少数时候抑郁会战胜焦虑，那么我只能像僵尸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翻身也很困难。

那到底是怎样的痛苦，在打字的这会儿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现在的记忆力差到必须翻看毛象上的嘟文才能想起来前天做了什么，半个月和一个月前的事情更是飘渺得像上辈子。和焦虑抑郁共处的时间太长，我忘记了作为一个正常人本该是什么感受，所有的症状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有时甚至正常反而会让我觉得不正常。只有当它们打起来之后，我才能在当下的瞬间触摸到痛苦的形状。好在这两个恶魔谁都不想被对方打死，于是折磨的是我，但活下来的也是我，我的心脏在噪音里依然怦怦地跳着。

再见了论文

四月底，论文写到崩溃的时候，我默念起宫崎骏名言：电影会做完的，世界会完蛋的。其中的曲折我不想再过多回忆，简而言之，五月五号我提交了论文，然后在十九号通过了答辩。

想象一下，一个人从五百米高空坠落却被树枝挂住了，是什么感觉？那就是我在答辩结束那一刻的感受。我想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像一大片海堵在一个细细的瓶口里，倒不出也憋不住，情绪多到不知道怎么安放自己。听起来真夸张对吧？但我只是在如实陈述。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宛如一场漫长的寸止，总是在濒死边缘突然解脱，久而久之，这成为我唯一知道的活法，然后我变成了一个焦虑的人。

有人说，人总是习惯把问题转化成自己擅长的题型来做，而我总是用「上学」「上班」这种看似在正轨上的「正事」来推进自己的人生，但我只是习惯了这种方式，并不是因为我擅长，我习惯了做一个「好学生」「好员工」甚至是「好孩子」，然而实际上这些身份都让我倍感痛苦。

我告诉自己，我不想再参与这种玩法了！再见！

晚来的春

交完论文以后和朋友出门散步，看到宿舍外面的草坪上凭空多出几支郁金香，突兀得像是刚种上去的，继续走又在路边看到满树梨花和几种颜色的雏菊。有点想不起上一次散步是什么时候，总觉得过去的一周漫长得像一年，再出门发现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今年的春天好冷，朋友说。

真的好冷啊，花开了，但我们依然穿着厚厚的外套。

第二天，我用朋友送的野生韭菜做了一碗韭菜炒鸡蛋。饱受论文摧残一个月，吃完这鲜美的一碗春天，我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春天到了，蘑菇也冒出来了。楼下的草坪上长了一个蘑菇圈，让我想起《迷宫饭》里的「变形菇」。如果踩进去能变身的话，真想变成精灵或者长身人啊！救救我们半身人和矮人。

在春天，我决定了我要幸福。

2025.05.11

和认识的同年出国的人相比，我过得实在是失败，甚至可以说是最失败的一个，但是没关系，我决定好接受这样的人生了，也决定了我要幸福，即使我仍在痛苦之中，这是由我的意志所决定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包括命运。

天气很好，钱几乎没有，但我必定会幸福起来，因为我已经决定好了。

2025.05.21

今天走在公园里的时候想，假如现在，我在这里拥有了一份工作，这种喜悦多半会像昨天答辩通过那样，只存在一天，然后我会继续陷入莫可名状的忧郁和痛苦，这种可能让我感觉恐怖，为了一个永居的身份再一次忍受自己不喜欢的生活，离开小猫，这真的值得吗？这里的春天和夏天很美，雪也很美，我爱它们，但仍然不足以支撑我持久地停留。

说到钱，又不禁有点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要租那间公寓，但这个念头一眨眼就被自己推翻了：如果没有租那间公寓，我就不会和之前的室友变亲密，我们也不会在逛街的时候认识另一个朋友，那我得到的这些关怀和爱就都没有了。生活就是这样一环接一环，根本不留后悔的缝隙，因为那会导致一切都变成虚空，包括自己。而且那时候的我就和现在的我一样，觉得钱没了总会再赚回来，所以我选择了听从自己当下的感受。

重返冷冬

答辩结束后，我去了斯德哥尔摩。机票是早在四月订好的，本以为五月会暖和起来，结果比我预想中冷得多，丝毫不见春天的迹象，冷风阵阵，阴雨绵绵，几乎是一夜返冬。更要命的是因为我住在青旅，有一个室友打呼，整整两个晚上都没能入睡，早上七八点就被迫出门游荡。在斯德哥尔摩的两天，一天走了五万多步，另一天走了四万多步，连我自己都难以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上午到达斯德哥尔摩，落地后坐大巴到市区，先在 Restaurang Kajsas Fisk 喝了一碗鱼汤。这碗鱼汤打破了我对瑞典没有美食的印象，有大块的三文鱼，青口贝和虾，隐约能尝出一点罗宋汤的风味，还有小茴香的味道，美味！

喝碗鱼汤身体暖和起来了，然后直奔国王岛上的北欧博物馆（Nordic Museum）。北欧博物馆里是关于北欧生活的展览，一共三层，第一层是环境保护和土著生活，第二层是北欧的食物和餐具，第三层是北欧人近代的生活方式。我在食物那一层停留了很久，看得津津有味，原来你们北欧也并非完全贫瘠之地。去之前对这家博物馆没有太多期待，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避寒，但里面的装置和设计都很精致，还是得到了不错的体验。

从博物馆出来，天气依然阴沉，坐电车离开国王岛，到青旅放下行李后，剩下的时间我只是到处乱走。

市政厅广场。

一条彩虹斑马线。

老城区。

拖着疲惫的双腿爬上 Mariaberget，终于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太阳。

在回去的路上拍到一张构图奇妙的照片，天然地被分成两半。

第二天，我又去了国王岛，在斯堪森（Skansen）从早上十点半待到下午四点半。斯堪森是一座露天博物馆，面积非常大，有大量十七八世纪的民俗建筑，还有许多动物，像是博物馆和动物园的结合。我这样的野人到了这里就像放虎归山，来来回回走个不停，踏遍了整个园区，对着羊咩咩叫，看小松鼠吃东西，看猪抢食，逗猫玩，被鹅追，开心得要死，唯一的遗憾是驯鹿区域正在整修，没能见到驯鹿。